破除假相
2006-10-11 星期三
在西方哲学史上,培根的思想和胸襟一直让我倾倒。而他是最不主张树立偶像的,人要做的是求知,而不是对一些偶像顶礼膜拜。在《伟大的复兴》序言中,他说:“宇宙在人类理智的眼里好像一座迷宫……那些自命为导师的人,自己也是晕头转向的。”他还提出知识就是力量,说:“人的知识和人的力量合而为一,因为不知道原因,就不能产生结果。要命令自然就必须服从自然。在思考中作为原因的,就是在行动中当作规则的。”
培根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念,即“破除假相”。意思是,在人的心中有根深蒂固的假相,非常扰乱人心,妨碍人的认识,即便认识了,也会把认识搅乱。用存在主义的话说:“被认识的存在不是存在本身。”培根认为我们要破除的假相有四种:种族、洞穴、市场、剧场。
一、种族假相,最典型就是普罗塔哥拉那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像圣经中,一切飞禽走兽都被描写成是上帝为人而造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写道:“太阳,离开你照耀的人们,你还有什么价值?”好像之所以有太阳,就是为了照耀人们。这种认为宇宙万物都是为了人而存在的想法,一切价值都是以人为准的想法,就是种族假相。
所以要破除种族假相,在佛学上叫“破我执”。《五灯会元》卷三载:一个僧人问禅师:“道在什么地方?”禅师回答:“就在眼前。”僧人就问:“为什么我看不见?”禅师说:“因为你有‘我’,所以看不见。”僧人说:“我是因为有‘我’所以看不见,那么和尚你看得见吗?”禅师说:“有‘你’有‘我’,更加看不见。”僧人又问:“假如没‘我’没‘你’,还看得见吗?”禅师回答:“没‘你’没‘我’,又有谁去看呢?”(僧问:“道在何处?”师曰:“只在目前。”曰:“我何不见?”师曰:“汝有我故,所以不见。”曰:“我有我故即不见,和尚还见否?”师曰:“有汝有我,展转不见。”曰:“无我无汝,还见否?”师曰:“无汝无我,阿谁求见?”)这段对话耐人寻味。打破种族假相,谈何容易啊!惟宽禅师的意思是,真正做到“无我”,那就连也认识一并取消了。
二、洞穴假相,最典型的成语是“坐井观天”,其实隐喻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思考受到限制。现在人更是井底之蛙,陷入自己的专业领域,对其他专业一窍不通,用自己的一管之见乐此不彼。用在中国很时髦的捷克作家昆德拉的话:“科学的飞速发展很快将人类推入专业领域的条条隧道中。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就这样掉进了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用一个漂亮的、几乎神奇的叫法所称的‘对存在的遗忘’那样一种状态中。”(《小说的艺术》,p4)
萨伊德在《知识分子论》里说:“专门化也戕害了兴奋感和发现感,而这两种感受都是知识分子性格中不可或缺的。总之,我一向觉得,陷入专门化就是怠情,到头来照别人的吩咐行事,因为听命于人终究成为你的专长。”(《知识分子论》,p67)
在这种意义上,哲学作为整体的学问,显得难能可贵(作为专业,当然不是了)。福柯讲“不屈不挠的博学”,我认为也是坚持不做井底之蛙。称自己“以管窥天,以锥指地”的钱锺书,也不甘于做井底之蛙,看他的《管锥编》我觉得博学是一种美,并激发我的“兴奋感和发现感”。有人看了《管锥编》说:这里面谁都有,就是没有钱锺书自己。其实,能做到这样的境界是很难的。先破“我”执,才能不做井底之蛙,破除洞穴假相。
三、市场假相,最典型的成语是“鸡说鸭讲”,古人说:“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很多东西,答案只有一个,却能搞出各种花样和版本,这就是故弄玄虚的市场假相。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跟别人的沟通也没有共识,最后变成各说各的,所以培根将其比喻为就像市场上充斥的各种流言蜚语,空穴来风。
所以,要想不把讨论变成鸡说鸭讲,那就要在讨论问题之前,首先把各自使用的概念含义搞清楚。因为很多问题都是名词之争,而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李敖在复旦演讲时,曾引用美国著名办报人Abbott的话,说他晚年的时候写回忆录,回忆他爸爸临死时告诉他说,人间所有的教会的争执,90%都是名词之争。这个小Abbott现在回忆这段话,说我发现我爸爸数学不好,原来最后那10%也是名词之争。
四、剧场假相,我想到《红楼梦》中一句诗:“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培根说:“一切流行的体系都不过是许多舞台上的戏剧,根据一种不真实的布景来表现它们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罢了。”用虚构的概念世界来代替自己认识的世界,以为世界就是自己说的这个样子,不正是“反认他乡是故乡”吗?各种主义、学说体系纷纷而上,不仅没有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反而增添了几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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