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敦华:和哲学同行,与神为邻——答陈琛同学
近日在关天茶社上漫游,先看到陈琛同学“北大哲学带头大哥的水平”的括弧“好贴”。我很不喜欢这个帖子的标题,系里的老师从不叫我“带头大哥”,我也不敢如此自诩,系里比我资历深、水平高的老师多的是。我更不喜欢把我个人的水平与北大哲学的整体水平联系在一起。有人问:北大半个世纪以来产生几个哲学家?我的回答是,最近半个世纪(1956-2006)北大哲学系出了很多(不下二三十位)比五四前后的哲学家更高明的哲学家。如果陈同学没有偏见地读读他们的作品,大概可以同意我的这个基本判断。虽然不喜欢那两点,看到有人批判我的《西方哲学简史》,我开始还是高兴了一番,这倒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闻过则喜(我知道这本书无大过,充其量有一些拼写错误),而是因为我想从别人的批判中找出可争论的题目。但读完这个帖子,深感失望。这些批评如果是在课堂上提出的,一句话就可以回答,无文章可做。没过几天,又看到陈琛同学的新贴“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的另十个错误”,虽然是没有加括弧“好贴”,这个帖子的题目和内容比前一个有了进步,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其中九个也属于一句话就可以化解了的“错误”,只是第五个还有些意思。我先分别用一句话回答陈同学的十九个批评,然后用“与神为邻”的短文来回答那个比较有意义的问题。
1、“对中国哲学与宗教的关系不可一概而论”?我说:“中国哲学对宗教的态度是若即若离,无可无不可”,岂是一概而论?
2、对“两分法”的解释根本不知道芝诺在证明什么?我说,芝诺提出了“否定运动可能性的四个论证”,难道没有“运动根本不能开始”的意思?
3、谁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苏格拉底还是智者?智者首先关心人事问题,但是以非哲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哲学)的方式,而苏格拉底首先用哲学(西塞罗所说的哲学)的方式讨论人的问题。
4、从哪里知道柏拉图被当作奴隶出卖?见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生平和思想》,Γ19-21。
5、“四线段”的二分之一划分是故作高深?柏拉图说:“把一条线段按照不相等的比例划分”,再按同样比例接着划分。这个比例是二分之一,见Desmond Lee 编译的The Republic.
6、亚里士多德把幸福等同于德性?亚里士多德说(据苗力田先生译本):“幸福需要外在的时运亨通为其补充,所以有一些人就把幸运和幸福等同(有些人则把幸运和德性相等同)。
7、安瑟儿谟生于奥斯塔,还是在其附近?用现代地名表示中世纪的地区,没有必要那么精确,现在的奥斯塔包括过去的附近地区。
8、关于阿伯拉尔和Héloise的法文名?中世纪的人名是拉丁文,不是法文!
9、关于笛卡儿的法文名:谢谢你的细致校对,发现多了一个上标符号。
10、“本体论”的概念不是沃尔夫首先提出的? 这一术语尽管最初是17世纪创造的,但只是到18世纪时, C. 沃尔夫才首次界定了这个术语,使之成为哲学概念而流行开来。
“另十个”
一、说being相当于希腊文to on或相当于on,总有一个是错误的?to on和on的区别相当于德文的das Sein,法文的l’être与英文being的区别,不管有没有定冠词,都是“是”动词的名词形式。
二、阿那克西美尼的“气”是pneuma吗?“气”是aer,aither,pneuma是“精气”,在《圣经•新约》翻译为“灵”,这是两个不同概念。
三、《简史》没有说明nous意义的一以贯之的哲学沿革吗?我明明说,阿那克萨戈拉首次提出了nous的概念(从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之说),并且说这一概念翻译成“心灵”或“理智”的不同旨向。
四、留基伯不一定有其人吗?伯柰特早已澄清了罗素的流俗之说,指出此说是对伊壁鸠鲁一封信的误译所致。伊壁鸠鲁的意思是:留基伯“算不上哲学家”,“我不想讨论他”,而不是:这个哲学家“不存在”。
五、见“与神为邻”。
六、巴门尼德的“真理”没有“除蔽”的意思吗?“真理”a-letheia的a是否定性前缀,letheia是“蒙蔽”。当海德格尔同学说出这个意思时,不过是用了一个简单的词源学考证。
七、“理念”一定是主观的、“型相”一定是客观的吗?“理念”(大写的Idea)不等于“观念”(idea),“相”(大写的Form)也不等于“型相”(form);两者都有主客观之分,而且柏拉图用了idea和eidos两个词,为什么不能用两个中译概念?
八、波菲利的西文名不是Porphyre,而是什么Porphrios?不值一驳,查一查词典便知。
九、将on译为“是”、“是者”、“存在”、“有”……都是错误的?好大的口气!你知不知道不同译法背后的多少争论和著述?
十、德尔图良的生卒年?现在通行说法:约160—220年。
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还是回到比较有意思的第五个问题。
与神为邻
柏拉图在《菲多》的结尾,记录了苏格拉底的最后一句话:“克力同,我们还欠阿斯克雷皮阿斯一只公鸡。还了这个愿,别忘记了。”几乎所有的中外译本都会有个注:Asclepius是希腊药神。陈琛同学深信尼采同学的解释:活着就意味着生病,死了才是治愈,因此要献给药神一只公鸡表示感谢。但陈同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尼采同学也是拾人牙慧而已。希腊晚期的注释家Damascius, 罗马作家Hamann和 Lamartine,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思想家Mirandola, Ficino和Ricchieri等人,都早已作过类似的理解。但问题是,“生活 = 生病;死亡 = 治愈”的观念在柏拉图著作中从未出现,这是希腊化时期新柏拉图主义的观念。今人Wilamowitz 在Platon一书的第二卷, G. Most 在《新古典季刊》上的“A cock for Asclepus”一文,通过《菲多》的文本解读,指出了新柏拉图主义解释的三点致命伤。
第一,苏格拉底反驳了格贝的说法,“灵魂进入身体好像是生了病”(《菲多》,95c-d),他怎么到最后莫名其妙地赞成了他所反驳过的观点呢?
第二,苏格拉底说“欠”,用的是现在时(opheilo),在还没有死亡(“治愈”)之前,不应该如此说,应该说“将要欠阿斯克雷皮阿斯”。
第三,更要命的是,苏格拉底对在场的人说,“我们欠……”,整个句子用的都是复数词;问题是:那些不面临着死亡的人不欠药神什么,也不需要还愿。
他们的结论是:“生病”不能作比喻的、神秘的理解,而应该指实际上发生的事实;一定是一个对这个群体很重要的人生过病,大家都应该为他的痊愈而向药神献祭表示感谢。这个人是谁呢?59b:菲多说:“我想柏拉图是病了。”
1998年,J. Crock在《新古典季刊》上发表“Socrates’s last words”一文,既不同意传统的“寓言式的神秘解释”,也不同意G. Most等人的“人性化真诚的解释”。他说,阿斯克雷皮阿斯在公元前四世纪时已经成为雅典的流行的地方神,苏格拉底要他的弟子们(《菲多》提到他们十四个人的名字)向这个地方神举行集体的献祭仪式,一是为了加强群体的凝聚力,二是可以把神圣的仪式生活化。我在写《简史》时,正好读到这篇文章,于是把苏格拉底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理解为如同向一个有恩于己的邻居表示感谢一样。“邻居”在这里表示神与生活的贴近。我还有一个佐证,说明阿斯克雷皮阿斯的生活化。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有这样的话(吴永泉先生译本):“你家里的水和阿斯克雷皮阿斯神庙的水哪一种喝起来更温一些呢?”苏格拉底问。“是阿斯克雷皮阿斯神庙的水更温些”,那个人回答。由此可见,当时的雅典居民已经习惯到药神庙去喝水,这个神是生活中的好邻居,时常得到他的帮助,难道不要感谢吗?
《西方哲学简史》简而不俗,明而不易,好像是一块压缩饼干,里面有很多集约的知识。我承认,这并不是一本适合自学者的书,很多内容需要教师在课堂上展开。因此,这本书既不是北大本科生的必读书,也不是考研的必读书,只是西哲专业十几本参考书之一。另外,鄙人还著有十四本其他著作和八九十篇学术论文,欢迎陈琛同学和其他哲学同学们提出更多问题,以便我有空闲时(这样的时间不多,我没有秘书帮助处理杂务),在网络上展开我的思想。
本文 蜜桃君成长记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转自蜜桃君和文章链接。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