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近日读杜拉斯(MargueriteDuras)《写作》,大失所望。这使我想自己写一篇给自己看。Benjamin Disraeli说:When I want to read a book I write one. 意之所在,不约而同。而且,思索的东西如果不写下来,自始至终都不会明确自己究竟想了什么。就像E.M.Forster说的,‘How do I know what I think until I see what I say?’
胡适也说过类似的话:‘Expression is the most effective means of appropriating impressions.’
僧肇《物不迁论》记梵志白首归乡,语其邻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
兹则犹昔书、非昔书也,倘非昔书,犹昔书乎!
A
写作是深受各种情绪困扰的产物。是困境中的救命稻草,无奈中的遁世逍遥。
用弗兰茨•卡夫卡的话,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离开地狱。
“维持自己是多么艰辛啊!”他如此感叹。
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时刻,仿佛命中注定。写作maybe“如此而已”。有时是使命感,有时是满足感,有时候只是维持自己。
我写作的形式是小说。为什么?我想引述伍尔芙的一段话:“在一部小说中,有故事,有喜剧,有悲剧,有评论和信息,有哲学和诗歌。小说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涵盖的范围如此之广。”梦境、过去、当下、想象、小说、艺术,多个世界交叉进行,多声部同唱。消弥真与假、意义与无意义、叙事与思考,等等。就像《阿涅丝的最后一个下午》某一页注脚里所说的:“一切都让我们有理由相信,的确,在精神的某一点上,生与死、真实与想象、过去与未来、可沟通的与不可沟通的、高处与地处,不再被看成是矛盾的两极。”
对我来说,小说是个人存在的一种体现,是寻找一个主题表达自己,给那些飘忽不定的感觉寻找安身之处。也许是逝去的时光,绝望的美感。这些,仅靠哲学不能满足。
小说是真实与虚假、现实与想象的混合物。是体现共性的容器,也是充满个性的艺术。它可以不写任何人,却让每个人都在其中找到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无所不包的东西。只有冠以小说之名。
B
没有创作的生命,犹如一粒尘埃。悄无声息。我们只有从他的创作,感受到他的生命。
只是,经过创作,生命的真实感受和情感浓度往往不再是那么深沉。
这是一个一切都趋向于喜剧化的时代,即使让笑声淹没在泪水里,泪水淹没在笑声里,也不能没有笑。与浅薄的笑剧(farce)相反,有一种喜剧不是纯粹使人发笑,不能没有笑,更不能没有泪——它是含泪的笑剧。The laughter expressed itself in tears.这种基本导向符合东方人特有的含蓄。
纯粹的悲哀已经无法打动人心,而让人发笑的悲哀却余味不绝。这是一种新的悲剧形式,在电视和网络充当主流媒体的时候,人们便不再容忍过于严肃的主题。它们的形式越完美,就越是容易自我消耗;它们的技巧越臻完善,就越是容易消失。而如今的趋时之作,只追求形式和技巧。文学被理解成文字游戏,游戏里的所有人,都“几乎成了英雄”。
C
钱锺书说:“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能写。”这是他年迈时放弃写作的丧气话。84岁的索尔•贝娄(Saul Bellow)却不被年龄所累、盛名所累、诺贝尔奖所累,写出了《拉维尔斯坦》。
这本书充满对生命的眷恋,虽然“我们谈笑着死亡”。睿智中带着伤感,虽然也富有灵感。这种眷恋只有度过漫长的人生岁月、濒临死亡的人才能写得出;而灵感的光辉却让人觉得只有年轻的生命才能一挥而就。《拉维尔斯坦》是一部知识分子之书,主人公拉维尔斯坦的原型是鼎鼎大名的艾伦•布卢姆,他写过《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贝娄在《拉维尔斯坦》中主要写他最后的人生岁月,写他把自己的见解写成一本书后,变得令人感到荒谬地富裕;写他花钱的速度几乎和挣钱一样快;写他是毋庸置疑的哲学家,但不是清心寡欲的那一种,“一个清心寡欲的灵魂是畸形的,被剥夺了最美好的东西,会抱憾终身”,认为爱情可能是对人类最大的祝福;写他喜欢柏拉图《会饮篇》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希腊神话故事;写他的简单和复杂,写他的古怪和平庸……
一本成功的小说,首先是刻画的人物非常成功,就像我们谈起小龙女或者林黛玉。但《拉维尔斯坦》不同于一般的小说,他似乎是通过旁敲侧击来描写拉维尔斯坦,或者用书中齐克的话,是“通过一点一滴的拼凑来表现拉维尔斯坦”。但最后,你会感到,拉维尔斯坦的形象是令人难忘的。“你看他笑得就像毕加索《格尔尼卡》中受伤的马一样,向后仰着”。
在写“我”与拉维尔斯坦交往、谈话的同时,小说一直穿插着各种生活情景,社会环境乃至“我”与前妻薇拉的婚姻。你能读到尼采、海德格尔、莎士比亚,也能看到迈克尔•杰克逊、宝马740、克里戎大酒店。一个无所不包的世界在眼前延伸开来……
D
看了一些古人关于小说写作的看法,大意就是:
(1)要虚实相半,尤其主张“虚”。“惟虚故活耳”(《稗史汇编》),“事太实则近腐”(《五杂俎》)。
(2)故事和人物非凭空而来,无不是世上先有,作者借笔墨拈出。所以小说作者要善于观察生活中的人物,然后再加以艺术塑造;所以纯粹是“虚”,只凭空想也是不可能的。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写小说尤其如此。
小说需要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需要巧妙的构思,需要优美的语言……这些常识其实在小学课本上都能看得到,出色的作家肯定超越这些常识。如村上春树,他特别看重想象力,看重写作的距离感等等。他说:“小说需要强烈爆发的力量,把人带到不同的地方去,我就是想写这样的东西。”看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小说,便能理解他所说的含义。
写作的过程会使人产生很多幻觉,其中有很多是怀疑。一开始怀着各种想法,但渐渐觉得自己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日赋万言,倚马可待”也不是每天都能做到的。
以我现在这个年龄写小说,其实是依赖天赋,包括语言天赋、体验天赋,而不是靠经历和学力。如果我写得好,那说明我天赋尚可。如果写得狗屎,那就要等。等到自己学力增加,体验丰富,也许那时觉得容易一些。
现在我对作者用笔的体味比从前深了许多,以前是看别人写得不怎样,可是自己动手却更不怎样。这就是眼高手低的一种。眼光是看着看着高上去了,手上功夫却未必有多少长进。所以,自己也要时常动动笔,是驴是马遛一圈就知道了。
E
写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生命是流动的,感受的一切都是不断流动的,即使看起来停滞的、重复的,最后也一并流走。感受的主体消失了,新的主体又在感受着,仿佛是自己的,其实只是轮回的一齿。写作附丽其上,抑或人生附丽写作。是人生还是写作?屈平词如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的原意也许只是说文学的意义比政治长久,而对于我却意味着写作与人生的关系。
也许就像赚钱一样,本来只是为了生活,为了某个具体的目的去赚钱,后来赚着赚着,目的渐渐不重要了,也许中间出现了某种变故,赚钱反倒成了乐趣,成了人生意义之所在了。
写作对我来说,当初只不过是记录人生的一种手段,日记也几乎从不为了文学上的考虑,而是要为生活存个档。或作思想和情绪的载体。这个世上,每个人都会有经历,但最后能把经历转化成思想或情感,并付诸文字将其写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心灵的经历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外部经历没有对心灵产生任何作用,那经历是空的。但现在,带着具体的奢望,将它作为超拔流俗的手段,维持自己的手段。
君不知,有一天,空无来临,人生不过是写作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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