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札记:点破不稽之论 只有三言两语
点破不稽之论 只有三言两语
看破十丈红尘,惟此冷眼一双。
狄斯雷利的矛盾
在狄斯雷利(琛按:Benjamin Disraeli,1804-1888,英国首相和小说家)看来,“一个人要想成为伟人,他首先要对任何事都抱有热情”。事实上,他的热情并非对“任何事”,他还有名言曰:“人生短暂,所以不能活得琐碎。”(Life is too short to be little. )
胡适怀疑主义精神探源
胡适一贯坚持“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的谨慎态度。有人认为这种精神得益于赫胥黎(T.H. Huxley)和杜威(J. Dewey)的熏陶,但胡适却道出另一番来历。在《口述自传》中,胡适谈到自己早年对张载“为学要不疑处有疑”这句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载在《经学理窟•义理》:“观书者释己之疑,明至未达,每见每知所益,则学进矣,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
作文当以气为本
前日读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雄霸之气、“荡平天下”之气,使我生出“作文当以气为本”的感慨。今日读及曹丕《典论》“文以气为主”一句,得见古人感慨于先。
蒲松龄说:“书痴者文必工。”此语的负面影响是造就了不少书痴,并且以为做个书痴就可以写好文章了,实不然。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说辛弃疾:“稼轩是极有性情的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
爱情的真谛
胡适婚后,为张慰慈题扇面:“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忍得住痛苦。” 后来又作诗曰:“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其友徐志摩闻之,在日记中写道:“真是心得之言。情关真正难过,谁也跳不出圈子去。”(《未刊日记》P102)他有明显的宿命色彩:“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颇有感染力,只是太辛酸。
诗曰: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情的真谛毋宁是领悟“悦”字。
神童
休谟(琛按:David Hume1711-1776, 苏格兰历史学家、哲学家)十二岁时进入爱丁堡大学,十七岁已计划写一篇有关哲学的论文。这样的神童还不少,Francis Bacon十五岁大学毕业,Thomas Hobbes十四岁进Oxford.
泰利曼(Georg Philipp Telemann)更是个神童,他很小就学拉丁文、希腊文、小提琴和笛子,十一岁写了一出歌剧。亨德尔曾说,泰利曼能在别人写一封信的时间里写好一支八部的经文歌。
历史的哲学性
在一个世纪中产生三位世界上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伏尔泰(Voltaire)〔法〕、休谟(David Hume)〔英〕和吉本(Edward Gibbon)〔英〕,这是十八世纪的荣耀。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全都以哲学为根底。
当年的吉本,对半岛旧迹,听苍茫钟声,凄然而起芜城之悲,发愤而写衰亡之史——《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1776)。我一直是当哲学书来读的。
独立精神
什么是独立精神?1914年,二十岁的吴宓在日记中写道:“士当重良知良能,求吾心之所是,特立独行,不顾世俗之利害是非,方算是有独立之精神。”(《雨僧日记》1914年2月5日)
今之学者皆谋求“与国际接轨”,写起洋洋大著东×一片西掇一鳞,玩弄词汇,半生不熟,犹如一堆狗屎。越来越难看到“自立崖岸、不徇世俗小节”的真性情、真大师。虚名浮誉淹没了一切真实。《雨僧日记》里一段不起眼的话引起我的感慨:
“仍读Carlyle (琛按:Carlyle Thomas,1795-1881,生于苏格兰)文集Life Or Burns。诗人之穷困,可为伤心也。然处穷困而安之若素,终不改其为诗人,则凡学为人者当注意。“(1915年5月26日)
这就是可贵的独立精神,而这种可贵的精神和气概已逐渐从这个民族失落了。(00-11-28)
无谓之争
陈兰甫《东塾读书记》云:“孟子性善,谓人人性皆有善,非谓人人之性皆纯乎善也。”、那些所谓“性善”、“性恶”之辩论已经很多年了,实无谓之争耳。(00-11-28)
太过完美
沙莱特夫人在《快乐的角色》一文里认为:“所有的情欲中,追求知识的欲望最能增加快乐,因为这种欲望最不需要依靠对方。”
然而,她又称爱情是可由我自己掌握的最伟大的好事情,只有这件事,即使读书的乐趣也值得为之牺牲。理想的爱情是两个人之间彼此吸引,而他们之间的热情则绝不会冷却或是过量。但是人们无法期望两个人之间的这种和谐,那会太过完美。一颗能拥有这般爱情的心,一个能如此恒久不变而亲热的灵魂,也许在一世纪中才能遇见一回。(00-11-28)
“今人诗更无句”
朱熹《清邃阁论诗》谓:“古人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
今天这句话显得更加适用。现在的白话文已经发展到了白开水的境界,“不是平淡,而是枯槁”。(2000年12月10日)
大学者的勤奋
梁启超每日能写五六千字,且“落笔成章,无须润色”。像《清代学术概论》这样的学术名著仅用15天就完成了,《戴东原先生传》是用一昼夜作成的,《戴东原哲学》则是接连34个小诗不睡觉赶成的。
梁“下笔如有神”固与其天分有关,但更是其勤奋使然。梁一生,“平昔眼中无书,手中无笔之日绝少”,除睡觉和活动,就是读书、写作。在给梁思顺的信中他写道:“除就餐外,未尝离书案一步,偶欲治他事,辄为著书之念所夺。”(12月11日)
马丁•杜•加尔
数十年如一日写日记的马丁•杜•加尔,不慕虚名、甘于淡泊,在辛勤的笔耕中度过一生。其《蒂博一家》获诺贝尔奖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刚从巢里唤醒并暴露在白日光下的猫头鹰,他从来习惯于黑夜,现在却被炫目的光明弄花了眼睛”。
与杜•加尔相比,拒绝诺贝尔奖的让•保罗•萨特则显得沽名钓誉了。
“恨无知音赏”
王阳明《别湛甘泉》有句诗云:“迟回歧路侧,熟知我心忧。”
在《别甘泉序》中,他又说:“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尔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
此情惟春秋时伯牙与钟子期殊能近之。伯牙鼓琴,钟子期能从琴音中听出伯牙心里高山流水。钟子期死后,伯牙便不再鼓琴。
有缺陷乃有大成
人不仅常被小聪明自误,亦常被小缺陷自误。若想走得更远,那就不能对一些缺陷耿耿于怀。有缺陷乃有大成。(00-12-14)
Penn之教诲
17至18世纪之英国教友派教徒,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创建人William Penn说:“过去的阅读是一种心智的压迫,熄灭了天然的灵光,世上所以有许多愚昧的学者,原因在此。”
格言的力量
好的格言的确会影响人的一生,但坏的格言也同样会影响人的一生。用一句话说清楚的也许是最不严谨的,听信了一两句格言而生活的人到头来可能只是发现自己在受骗。
一句“天道酬勤”或“勤能补拙”会使人以为只要勤奋就能成功,事实上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许多人勤勤恳恳一生,却也一样庸庸碌碌一生。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勤恳是为什么。当然,天道酬勤可能不是仅指外在的勤奋(手勤、眼勤),还要有内在的勤奋(脑勤)。
南师陈传席《悔晚斋臆语》序中曾悔悟,看到《易经》“日新之谓大业,富贵之谓盛德”才知道古人也不尽是轻富贵的,毋宁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孔子也说,若能富贵而不害义,就算做个“执鞭”之士也未尝不可。后人却往往仅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已!
悄然而至的思想左右世界
有人暴得大名其实主要靠的是“勇”,当然也是谋而后勇,但比别人突出的主要是言人所不敢言。别人敢怒不敢言,敢想不敢说,欲言又止;只有他爽爽快快地说了出来,让人拍案称快、欲罢不能。
有的人则娓娓道来,不是靠铤而走险博得掌声,而是通过思想力度流芳百世。
“最平静的话语乃是狂飚的先声,悄然而至的思想左右世界。”
论“势”
《三国演义》开篇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势”是什么意思?《孙子兵法》写:“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这个“势”是什么意思?《慎子》云:“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矣。”这个“势”是什么意思?“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这个“势”是什么意思?“尧、舜得势而治,桀、纣得势而乱”的“势”什么意思?“势不两立”的“势”什么意思?“势不可挡”的“势”什么意思?……
“势”的含义可以分为:
1.力量、权力、势力,含义和英文Power相近。
2.指趋势,Trend.
3.形势,situation
4.姿态,
我们批评《三国演义》的作者持“历史循环论”的观点,这种批评是怎么来的呢?关节点就在“势”和“必”两个字上。“势”没有“规律”的意思,但如果加上“必”,则表明此处所说的“势”不是“趋势”,而是“形势”的意思了。翻译这句话:天下发展的大形势是,分裂久了必定统一,统一久了必定分裂。“隆中对”论的“天下大势”也是论“形势”。
墨子与柏拉图暗合
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耕柱篇》)使我联想起柏拉图《理想国》所表达的“德行”思想,即每个人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工作(It seems likely that this is in a sense what morality is -- doing one’s own job.)。(Republic, IV, 433b.thans by Robin Waterfie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这就是柏拉图的“专门化法则”(the Principle of Specialization)。
自由
当自己不自由的时候,才知道后悔过去没有付出真正的努力,知道自由也是靠努力赚来的。记得台湾画家朱德庸说:当他二十多岁时第一次走在上班的路上,忽然想起自己第一个十年消耗在学校里,第二个十年耗在军队里,他不想让自己第三个十年消耗在办公室里。所以,他走回自己的住处拿起画笔,开始自由创作生涯。而现在,我对自己没有这个自信。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惟有发愤而已。
人生
在这遥远的年代,这种思想状态对我来说曾是一种长久的折磨,现在却已荡然无存。因为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P1607。
《追忆》让我读得乏味,但此时也想不出不乏味的书。我自己都会写得更好一些;可又茫然。我一直是这样茫然。事实上,我陷入了一个可怕的低谷,只想逃脱这种生活。一方面觉得自己幸运,享受如此安逸的生活。但是又总有另外一种冲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崇崇欲动。
人生就像是看一场电影,我并不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而是享受整场电影的过程。
胡适的思想
胡适的思想并不是统一的。据《胡适留学日记》1916年1月4日载:
“吾尝以为今日国事坏败,不可收拾,决非剜肉补疮所能收效。要须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努力造因,庶犹有死灰复燃之一日。”
当时胡适所持的是明显的激进主义,是要“拔本清源”、“斩草除根”,但现实中的胡适是温和的,在汉字改革上反对拉丁化,只提倡改文言为白话;在社会改革上反对高谈“主义”,主张逐个解决“问题”。面对国民党独裁政府,胡适从未要“拔本清源”、“斩草除根”,推翻这个政府,而是一直主张“一点一滴的改良”。
从现实的意义看,胡适的思想还是会复兴的。
“今之学者为人”
余杰《尴尬时代》之《侧看梁启超》一文中称:“学问的最高境界是把学问做成‘天下之公器’,使学问成为活的资源,就像干柴一样,人人可抱来生火取暖。”
这的确是美好的理想,但如果学问都搞成这样,岂不成了金庸武侠小说?我认为,做学问与写小说不算一回事。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对“今之学者”的不满。
王小波在《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一文中说到中国的文学工作者过于关怀弱势群体,所以使自己也变成一个奇特的弱势群体。
我想王小波说的也是这样意思,并且比我更加彻底——不仅学问,还有文学。
有关写作
写作于我,是深受各种情绪困扰的产物,犹如脱困的救命稻草。借用弗兰茨•卡夫卡的话:“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离开地狱,我是通过写作。所以在不得已时,亦只能通过写作,而不是通过安静或睡眠以求留在人间。与其说我是通过安宁赢得写作,不如说是通过写作获得安宁。”
写作对于有些人是千古大业,“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一;对于另一些人,写作就是“如此而已”,有时候就是维持自己。
奥利埃:“写作是为了创造另一个世界,与可见的世界即经验的世界相补偿的第二个世界。”
史铁生:“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写作与人需要爱情是一回事。”
克林顿:“也许当我的政治生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还可以靠写作谋生,而不用去当门卫。”
实践论与经验论
王元化在《九十年代日记》中提到自己对金观涛的置疑。金指出毛泽东《实践论》中所谓“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去吃一口”的例子是出于儒家,王元化则指出它源自恩格斯所引的英国谚语:The proof of the pudding is the eating.
近日读休谟《人性论》,发现此谚语之另一个版本: We cannot form to ourselves a just idea of the taste of a pineapple, without having actually tasted it.
称毛的实践论就是英国经验论的“盗版”显得武断,不过从他们举的例子不难看出毛的思想与英国经验论的联系,尽管这也许是通过马克思、恩格斯联系起来的。
《理想国》之书名应该为《论国家的公共事务》
柏拉图《理想国》英文译者Robin Waterfield说:“Republic是politeia很糟的翻译。”因为其希腊文原意为“国家的公共事务、政治事务”。
此书主线是dikaiosunē〔morality〕(德性),有人将其翻译为“正义”。据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中(II29b-II30a)说dikaiosunē 泛指所有美德,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正义”(Justice)只是指公平,这是美德的一部分。
真理
实用主义者认为真理必须有用。
有的真理其实是“伪真理”,表面上无懈可击,但于我们毫无意义。
一群人抓到一个正欲放火烧房子的傻子,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上次没点着。
抑或“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等等,皆无用之真理。
内容与形式
克尔凯郭尔(S ø ren Kierkeggard)极为推崇莫扎特,更确切地说是喜爱他的《唐•璜》。“因有《唐•璜》,莫扎特进入不朽的小圈子”,而且他还要“以理性的思考来证明他理所当然的名声”。他在开始曾大谈媒介(如建筑、雕塑、音乐、绘画、语言等),到内容与形式,再到黑格尔:
黑格尔将内容、思想恢复到了应有的地位,从而将所有这些短暂的昙花一现的经典,这些站不住脚的东西,华而不实的东西,从庄严的经典神殿中清除出去……
这些作品所缺乏的是思想,它们的形式越完美,就越是容易自我消耗;它们的技巧越臻完善,就越是容易消失;它们既无勇气,也无力量与自信来经受时间的进攻,尽管它们无时不在越来越自命不凡地宣称是最精之精品,只有当思想清澈透明地安卧于一定的形式中时,作品才可以称为经典。
“个别人”巴金
巴金:“五十年代我不会写《随想录》,六十年代我写不出它们。只有在经历了连续不断的大大小小政治运动之后,只有在被剥夺了人权,在‘牛棚’里住了十年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是一个‘人’,我才明白我也应当像人一样用自己的脑子思考。”
让•雅克夫列夫从荒诞中走过,在《一杯苦酒》中写道:“社会不是立即觉醒过来的,特别是生活在不自由中,但又不知道这一点的社会。觉醒是从个别人开始的。后来觉醒的人越来越多,觉醒具有了不可逆转的性质,此时生活和形势开始造就并大量生产新思想的代表人物……”
巴金就是雅克夫列夫所说的“个别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雅先生的后半句话在中国还没有成为现实。
注:本文所录札记作于2000-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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